太陽早就落了,一天一地的光陰,都靜下了呼吸。拉面店的木頭頂斜斜地切過藏藍色的天,一半星星在幾百億年前兀自發著光,投在眼裏都是細碎的光屑。

已經將近晚上十點,即便元氣不想走，拉面店總是要打烊的。一前一後，她就跟在雲雀恭彌身後慢慢走著，知道並盛的風紀委員長肯定不喜歡被人看到他和女孩子手牽手走路,吃面時握了好久的手才松開了,手心有薄薄的汗,不知是誰的。

冰冷的空氣刺得皮膚發痛，但只要身邊有喜歡的人陪伴,心裏就覺得溫暖了許多，也能鼓起向前邁進的勇氣。看著前方那個清瘦挺拔的背影，元氣真的很希望這條路沒有盡頭,希望能和他一直這麽走下去。然而,並盛町原本就不是多麽大的地方，大概只走了十多分鐘，雲雀恭彌就停了下來。

這麽快就到家了。

標有“綾崎”字樣的小木牌浮現在路燈的光影下，房間內沒有亮燈。猜想哥哥或許還在英國參加著什麽大賽，失落了半秒後，元氣心裏閃過一個異常大膽的念頭。

“我說，恭彌……”

“嗯。”雲雀恭彌應著聲。

“我哥哥不在，今晚可以睡在我家麽？”

元氣的話一出口，恰好就對上雲雀恭彌看過來的眼睛。明明沒有動任何奇怪的念頭，和他對視的瞬間，她的臉頰突然燒得通紅，無法遏制的燙著。

的確，邀請男朋友來家裏過夜，暗示的意味太明顯了……

但說出去的話頭已經收不回來，聆聽著自己那快要震出胸口的心跳聲，元氣垂下眼睛小聲說：“我想和恭彌待在一起，我不想一個人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……”

頭頂昏暗的燈光照著兩人，面對面站著，彼此的呼吸都能清楚得感知。沈默了一陣子後，清冷的音色在耳邊響起。

“不要。”

臉上沒有太多表情，雲雀恭彌以沈穩平靜的口氣說出的是明確的拒絕之詞。然後，轉身之前，他靜了一瞬，淡淡道：“我走了。”

錐心蝕骨的疼痛鉆上胸口，聽著他的話，看著利落轉身就要離開的雲雀恭彌，不知為什麽，元氣忽然有這麽一種感覺——

他在向她作最後的告別，他們再也不會像今天這樣說話了。

心中一團混亂，元氣的喉嚨上湧著熱氣，呼吸也變得不順。因為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，慌亂情急之下，她忍不住伸手拽住他。

“恭彌！難道你打算故意推開我麽？你是不是從明天開始都不會理我了……”

身子一震，雲雀恭彌頓住腳步，沒有回過頭來，他只是靜靜地站在那裏，沈默不語。看到他這樣的舉動，確信了心中想法的元氣鼻子一陣酸楚，強忍著心中的劇烈震蕩，她哭喪著臉大喊道：

“我才不想當什麽神明！我不會去的！就算恭彌你故意疏遠我、故意逼我走我也不會去的！我只想待在這裏，我喜歡這裏，我喜歡恭彌……為了這份喜歡，我什麽都不害怕，就算隨時都有可能遇到意外也沒有關系，對我來說，恭彌比任何人都重要，我——”

元氣染滿了淚味的話語沒能說完，雲雀恭彌忽然轉過身來，猛地握住她的手腕拉近，就那麽低頭吻上了她的嘴唇。

冰涼的唇瓣相觸，柔軟得像快要融化似的。等元氣意識到發生了什麽時，唇瓣上那濕潤又略帶些鹹味的感覺已然充斥了他和她的整個神經。

兩人都知道，那大概是淚水的味道，亦是分別的味道，無論選擇是什麽，他們註定要分別。可即便現實如此悲傷，這個吻並沒有因此而中止。就在並盛町靜悄悄的小路上，他們感受著彼此的心跳和體溫，擁抱著彼此，閉著眼睛幾次傾斜著頭……

連同不久前吃那碗拉面一樣，這個吻也持續了好久好久。當相疊的唇邊分開後，垂眸盯著元氣濕潤不已的眼睛，雲雀恭彌這樣說：

“綾崎元氣，你必須活著。”

清明深邃的鳳眸微微一沈，簡直像是要兵不血刃地殺進元氣的心裏。吸著鼻子，元氣正要點頭保證她一定會努力和法則抗爭，松開了圈著她的懷抱，雲雀恭彌轉身離開。

“給我去神界。”

微涼的幹脆嗓音和著夜風飄來，元氣呆呆地站著，一動也不動，只是愕然地睜大了眼睛，看著發出聲音的那個挺拔身影漸漸融入黑暗。

——給我去神界。

腦海中不停、不停地縈繞著這句殘酷的話語，定在原地，元氣就像無聲地漸漸陷入無底泥沼一樣感到疲勞和絕望。就在這時——

“為了陪伴在心愛的人身邊甘願舍棄生命，看起來似乎是了不起的做法。但事實上，元氣，這並不是偉大，而是自私。”

她最不想聽到的那個聲音泠然響起在夜幕中，K。

拼命忍住哭泣的沖動，元氣向四周看去。並沒有以實體化的方式現身，此刻能被她感知的僅僅是K的聲音。

“你還來做什麽，請不要再幹涉我的人生了。”悄然攥緊了拳頭，元氣硬冷的語氣中飽含著濃濃的厭惡和排斥。

“來給你上最後一課，這應該也是我最後一次和元氣對話了。”

“不必了，我才不想被一個騙子說教！”

並不是不明事理的人，元氣很清楚，K一直以來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保全她的存在，可偏偏，話一出還是帶著刺，就好像她的所有不幸全都是這位神明一手造成的。

或許，元氣也只是想為她的負面情緒尋找一個出口吧。

“當你為自己的英雄式選擇感動和自我陶醉的時候，或許從來就沒有考慮過別人的心情吧？沒錯，元氣不怕死，反正只要是人，總有生命終結的一天，而在很多情況下，那僅僅是一瞬間的事，遠沒有想象中可怕。但是元氣，親眼目睹你死掉的人會是什麽心情，跟勇敢得不怕死的你相比，需要面對和承受你死亡的人，你不覺得那個人很可憐嗎？”

絲毫不介意元氣的態度，K就好像只是為了單方面地表達出什麽那樣兀自說著。

“而且不止是一次，是每一次，不僅僅是這個世界的你，每個平行世界的綾崎元氣都會死，死法也一定是千奇百怪，你口口聲聲說自己喜歡雲雀恭彌，那麽，好好想想他因你痛苦傷心的模樣……不，那孩子就算痛苦傷心也不會讓人看出來，可正是因為如此，元氣，你真的不會有負罪感麽？”

恭彌的真實。

恭彌的感受。

恭彌的悲傷

K所說出的話，好像針尖一樣刺痛了元氣的心。她不是沒有想象過，她只是刻意將它們忽略了，假裝沒發現。因為在元氣心裏，雲雀恭彌是無所不能的，他什麽都做得到，因而什麽都能背負……

是她錯了嗎？

“成神吧，元氣。雖然無法再見到這個空間的他，掌管著三個主世界的你有機會見到其他平行世界的雲雀恭彌，作為神明，讓他們喜歡上你也不是不可能，只要不——”

“其他平行世界的雲雀恭彌跟我有什麽關系！我只想要這個世界的恭彌啊！為什麽一定要說分別呢！如果一開始就知道會這樣，你為什麽還要讓我和他相遇呢？！！”

情感的閘門一瞬間沖破，元氣尖銳的哭喊聲響徹在冰冷的夜風中。

“即便是神明也有做不到的事情，這是唯一的方法……”K的聲音遲疑了一下，“還有，你和雲雀恭彌的因果並不是我的設計，它們原本就在了……”

不再理會任何話語，仿佛要把匯聚在身體內的所有悲傷和痛苦排出體外那樣，元氣低著頭哭個不停。在遙遠的億萬光年之外註視著她，身體正一點一點化為塵埃星屑的KING緩緩闔上赤紅的眼眸。

“好好想想吧，元氣，或許等到明天，一切都會不一樣了……”

***

綾崎元氣一整晚都沒有睡。

第二天清早，洗漱完畢的她穿上了風紀委的制服，站在鏡子前努力露出一個清爽的笑容後，她推開門，迎著深秋緩緩升起的朝陽向並中走去。

經過一晚上的思考，元氣終於下定了決心。但是在離開之前，她想要好好跟他告個別，比起昨天晚上哭喪著臉的難看模樣，元氣希望留在雲雀恭彌記憶裏的自己，至少是笑著的。

之前早就說好了啊，雲雀恭彌，是她能一直微笑的理由。所以，從今天開始，哪怕會獨自一個人待在冰冷空曠的神界，她也要遵守約定，用元氣滿滿的笑容來面對一切。

將傷痛全部小心地藏匿起來，元氣一邊前進一邊環視著周遭那平淡無奇的景物，好像要把一切都牢牢印刻在心底那樣，她的目光既溫柔又認真。

這裏是恭彌喜歡的並盛。

——雖然不能再跟你一起並肩走下去，成為神明以後，在遙遠的地方，我也一定會守護著這裏，守護著喜歡這裏的你。

眼眶泛起熱意，想哭的同時，元氣心裏也湧上崇高的感覺。微笑著轉過下一個路口，幾步之外的地方，有熟悉的身影映入眼簾。

“獄寺君，山本，早上好！”

“喲，阿綱。”

“早上好！十代目！！”

穿著同樣的並中制服，在十字路口不期而遇的沢田綱吉、獄寺、山本正友好的打著招呼，腳下的步子頓了一下，元氣調整了一下呼吸，朝彭格列家族的夥伴們走去。

“阿綱、阿武，還有獄寺君，早上好呀！”

開朗明媚的笑容隨著元氣輕快的聲音在她唇邊綻開，然而，令元氣大感意外的是，看都沒看她一眼，沢田綱吉他們居然轉過身去，有說有笑地走掉了。

怎、怎麽回事？

笑容僵在臉上，元氣怔怔地看著夥伴們的背影。還不等她做出任何猜測，有個黑影從後方朝她猛地奔過來——

“啊哈哈哈，來呀來呀，來追藍波大人啊！”

“藍波你別亂跑！站住！”

看清撞過來的正是藍波，元氣前一秒收緊的心驟然一松。敏銳地察覺到他險些就要摔倒了，視線放柔，有些無奈的元氣伸出手，然而，準備做出扶穩他動作的元氣卻在下一秒定格在原地。

指縫間流過虛無的感覺，看準了藍波伸過去的手竟然什麽都沒有抓住，而是徑自從他的身體裏穿透過去了，就像空氣似的。

這不可能……

凝視著自己的雙手，元氣露出愕然震驚的表情。就好像是為了配合她那個恐懼的猜測那般，沒能被扶住的藍波“撲通”一聲摔倒在地，隨即很沒出息地嚎啕大哭起來。

“藍波……不要緊吧……”

拼命否定著自己心中的聲音，元氣抱著祈禱的心情靠近他。但是，既不理她也不看她，藍波只是在地上哇哇哇哭鬧個不停，等到隨後追上來的一平出現時，他才吸著鼻涕從地上爬起來，自始至終，沒有看過元氣一眼。

仿佛腦袋被敲了一棍，意識到某件事的瞬間，元氣感覺全身都開始劇烈的搖晃震動起來。

藍波也好，綱吉獄寺阿武也好，他們並非故意不理她，而是根本就看不到她……

怎麽會這樣？她明明還在這裏，她還沒有離開，為什麽看不到她？難道要用這種方式抹殺她的存在麽？

有什麽東西崩壞的聲音從心中傳出，咬緊牙關，元氣朝並盛中學的方向全力奔跑。害怕雲雀恭彌也看不到她的不安，還有企盼他能夠確認她的存在的期望，兩種迥然相異的情緒充斥在元氣的胸口，激蕩得近乎要爆發了。

——不要看不到我。拜托了，恭彌，你一定要看到我，讓我見你最後一面。

一路上，直往前奔去的元氣從無數個人身上穿了過去，就好像亡靈一般。呼嘯的冷風劃過皮膚，校舍主建築呈現在眼前，隔著寬闊的馬路瞥見那個身影的剎那，她的心臟鼓動的更激勵了。

披在肩頭的黑色制服外套、熟識的側臉、蓬松柔軟的墨色頭發、標志性微微上挑的鳳眼……

“恭彌！”

路邊的行人們，穿著並中制服的學生們，在這些根本察覺不到元氣存在的人們繼續做著各自的事情時，雲雀恭彌擡起頭，清冷的鳳眸向元氣所在的方位精準地掃視過來。

四目相對，她從他的眼神中確認了自己的存在。

與那些看不到她的人不同，雲雀恭彌是特別的。這一刻，元氣真正體會到了什麽是百感交集。相距幾米，光是這樣的視線相交就讓她感到安心，喉嚨深處哽住，她好像隨時都能哭出來。

好像從他身上移開目光自己就會消失不見似的，元氣目不轉睛地看著雲雀恭彌朝他走去。同樣的，雲雀恭彌也一動不動，用那雙鳳眸沈沈地註視著向他靠近的元氣。

足以讓周圍一切都隱形的沈默持續了好一陣，然而，就在元氣站定在雲雀恭彌身邊，想要撲進他懷裏的時候——

“你，在校舍附近大聲喧嘩是違反風紀的。”

那飽含威壓的聲音一出口，元氣覺得自己快要昏倒了。

“恭彌，你……”

“還有，草食動物，”修長的眸子危險地瞇起，雲雀恭彌涼涼道：“誰給你權力叫我的名字，欠咬殺嗎？”

“……”這是惡作劇吧？恭彌是為了逗她玩兒才假裝不認識她的吧？

緊抿著嘴巴凝視著雲雀恭彌，元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。眸光在她臉上定格了兩秒，雲雀恭彌轉身，“下不為例。”

下不為例個頭啊，當真不認識她了麽！這演的是哪一出！

大片酸楚在鼻腔內化開，元氣拉住了雲雀恭彌。看著自己會從其他人身上穿透過去的手如此確鑿地抓著他，元氣有百分之百的把握確信，這樣的雲雀恭彌，他絕對不可能忘記她。

“不要裝了，恭彌，你騙不了我的。”

眼眶好熱，知道他偽裝的理由，知道他是希望她能活下去，頓了一下，元氣小聲說：

“我已經想通了，我會成為神的，如果恭彌覺得這樣比較好，我就去。但請不要說你不記得我，我……”

“讓開，你擋路了。”

揮開元氣的手，雲雀恭彌的臉色陰沈得可怕。沒有再看元氣一眼，他幹脆利落地轉過身，大步向前走去。

“恭彌，等一下……”

如果真的不記得她，面對喋喋不休說著奇怪話的陌生人，恭彌肯定早就拿出拐子了。深知這一點，望著他走得毫不猶豫的背影，元氣的心口難受得揪緊。

“我一直都生活在謊言裏，K也好，裏包恩也好，甚至是十年後的我自己，這些人都為了我而騙我。我知道他們是為了我好，可我真的不喜歡這樣，現在，恭彌也要對我做這種事嗎？”

眼眶變得濕潤，元氣對著那個背影哽咽著說：“我知道恭彌是想逼我走，不要假裝不記得我……我會走的，真的會走的，你回過頭來看看我好不好，我們好好記下彼此的樣子，好不好？”

“……”

沒有回答，但雲雀恭彌的肩膀稍微顫抖了一下。或許，並不是不想回頭，只是他的表情不能回頭吧。

“恭彌！你蹩腳的演技完全沒有說服力，你給我站住！雲雀恭彌！”

元氣心痛欲裂地大聲叫著，前方那個身影卻漸行漸遠。

“雲雀恭彌！”

“雲雀恭彌！”

一次又一次，下定決心要笑著跟他告別的元氣哭著叫他。

這些日子以來，在她人生中最艱難委屈的日子裏，待在她身邊給予她鼓勵和向前邁進的勇氣的人，就像一束冷光照耀她暗夜之路的人——她不停地叫著他的名字。

但是，那個人沒有停下腳步。

凜然走進教學樓的主建築中，雲雀恭彌的身影，終於在元氣被眼淚浸濕的視野之中消失無蹤。

不能回頭嗎，恭彌？

或者只是不想讓她有所動搖吧……

——雖然真的很想再次對你露出笑容，但是，如果這就是“雲雀恭彌式”的溫柔，我願意接受。

——從現在開始，我就是神明了。

伴隨著像是失去了半顆心臟的失落感，元氣像木偶一樣轉身。

光潔的額頭上，神的印記無聲顯現。元氣嬌小的背影，纖細的腰，全部包裹在如夢似幻的瑩白色光芒中，就連長長的雙馬尾也搖曳起來。以她為中心，漫天的白色花瓣向整個並盛町散去……

再見了。

——恭彌，在我心中，你比任何人都重要。

身體漸漸變得輕靈起來，默念完這句話的元氣正要閉上雙眼，這時，熟悉的清冷音色好像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——

“綾崎元氣。”

轉過去，在元氣被光芒吞噬的前一秒，她看到折返回來的雲雀恭彌。她相信，那一瞬，將是她記憶裏最長的一個慢鏡。

“我是無神論者，所以……”草食動物，等著我。

來不及了，雲雀恭彌的話還沒能說完，兩人所處的空間就已經失去了交集。

可是，盡管沒能聽到後半句話，當看到追出來的雲雀恭彌，當視線跟那雙鳳眸交匯後，元氣臉上的悲傷就被另一種表情取代了。

——謝謝你肯為我回頭，恭彌，我很高興哦。

窄瘦的肩膀，纖細的四肢，虛幻搖曳的雙馬尾，包括元氣溫暖的微笑……全部融化在瑩白色的光輝裏，與此同時，是回響在冰冷神界裏，那溫柔到令人心痛的聲音。

——這一次，真的再見了。

——再見，我最喜歡的你。

再見了。

作者有話要說：全文完結……那是不可能的，下章大治愈術~

BGM↓沢井美空《なきむし。 》 歌詞很符合，尤其是最後一句：[我必定會成為 有足夠能力保護你的我 所以請你稍微等等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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